第40章 第 40 章(1/2)

宣武帝第二次御驾亲征北燕,林策担任御前先锋。为表彰他的功绩,宣武帝御赐这把战弓,当做他十八岁生辰的贺礼。

这把弓乃宣武帝特意命匠人打造,弓臂由乌木所制,用极其特殊又复杂的工艺治角治筋,另于表面镶嵌黄金。

整把弓质地坚实,重量轻巧。弓弦为白虎背筋,韧性异常。

林策武艺虽强,奈何筋骨天生纤瘦,膂力只算寻常。有了这把乌金弓,可助他百步之外穿云裂石。

宣武帝赐弓之时,他还不是三军统帅,镇北军也因兵士全是身份卑微的草根庶民,被其他三境的将士戏称杂牌军,地位不似现在这般,可同百年豪族统领的镇南军平起平坐。

因此无论当年天子赐弓一事,亦或这把乌金弓本身,都鲜为人知。

况且那时谢信也还未入朝为相,他怎会知道此事?

麒麟鬼面后的双眸微缩,疑惑审视眼前之人,目光锋锐如刀,冷艳又危险。

谢信好整以暇,坦然接受全部目光,神情悠哉得似乎享受着他的打量。

二人就这么诡异的对歭,半晌过后,林策收回目光,并未询问半句。

谢信无奈一笑,仿佛颇觉可惜。

林策没了射箭的兴致,把弓臂仔细擦拭之后,交给亲卫,随后大步朝校场外走去。

谢信再次被故意视而未见地晾在一边。

他笑叹一声,转身大步跟上,追到林策身边问:“将军想不想知道,昨日恭王府发生何事?”

林策脚步未停:“不想。”

谢信略微惊诧,脚步有了片刻凝滞,须臾后再次跟上:“谢某观将军神色,并非不想,而是……”

隽逸笑目中晦暗深沉:“将军早已知晓?”

“谢某倒是忘了,”他思忖一瞬,“恭王的人在廷尉府受审,宁大人也参与审讯。”

“这事昨夜出的结果,今早谢某得知消息,即刻来了将军府。那么将军又是何时得知?”

他玩味笑道:“莫非将军昨夜和宁大人私会?”

“将军应该清楚,恭王一案涉嫌谋/反,事关重大,廷尉府上疏昭告结果之前,不能朝外人透露。宁大人知法犯法,滥用职权。”

林策依旧大步朝前,不打算理会。

谢信早想将手深入内廷,削弱宦官的权利。

宁越之自己清楚怎么对付他。

林策冷眼以对,谢信无可奈何的习以为常,只能一笑置之继续朝他道:“恭王私造军械,豢养刺客,按律当诛夷三族。”

“然恭王并非寻常公卿,乃周室皇族。是否株连其他人,这事还得在朝堂上,由三公九卿商议定夺。”

最终结果,还得谢信这个右丞相拍板。

林策瞥了他半眼,冷漠的目光还未收回,对方已飞速询问:“不知将军以为,恭王府中之人该如何处置?杀,还是不杀?”

林策脚步总算停下。

“这是谢相和三公商议的问题,哪有末将说话的份。”

“此言差矣。将军位列武将之首,统御朔北三州。将军一句话,其分量……”

林策懒得听谢信装模作样的奉承吹捧,直接道:“恭王府中家眷,想必并未参与其中。母族妻族,甚至连妾室都因此获罪,何其无辜。”

未及冠的少年发配充军,女子贬为乐籍贱民送去军营或青楼,遭此无妄之灾,后半生何等凄惨,不难想象。

“恭王妻族,乃北河王家。若想逃过此劫,并非毫无办法。”谢信悠然一笑,换了称呼,“既然是季宇的意思,谢某定当支持。明日朝会,谢某也如此这般,同三公商议。”

谢信愿意卖他一个人情,林策自然也不宜再如此冷眼相向。

他收敛几分冷意,朝谢信道了一声谢。

谢信嘴角高翘,又意有所指问道:“季宇没别的事,想同我说?”

“谢相上回来末将府上,不慎遗落佩剑。”

那把挂在谢信腰间的绝世宝剑,不可能是不慎遗落。谢信故意把他留在将军府里。

林策等着看他耍什么花招,等了几日不见动静,直到此时终于提起。

“谢某表字书怀,季宇直呼书怀即可。”谢信一副熟络语气,言辞暗昧:“我此前应当说过,愿把这剑赠予季宇。”

林策将他的话置若罔闻:“谢相曾说过,这把剑打算送给丞相夫人。如此贵重之物,末将受之有愧。”

“逐月,”他轻唤一声,逐月身影即刻出现在一旁,“去把剑拿来,还给谢相。”

逐月躬身:“是。”随即走向自己院中,打算去拿剑。

“慢着。”谢信忽然叫住她,“她走的,并非将军府主院方向。”

“季宇,你把这柄剑放置在何处?”

放在哪?林策身边小事一向由逐月和孙有德负责,上回他让逐月把剑收好,等着谢信取回,谁知道逐月放在什么地方。

他漫不经心看向逐月,示意她回谢信的话。

逐月对这问题同样感到莫名其妙:“放在我房间……”

“林季宇。”谢信猛然打断逐月,一向游刃有余的悠哉神色从脸上消失,俊艳眉眼染上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难以抑制的愠怒,“你明知这柄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将它送给你,你却把它随意交给一个卑微的侍女?”

这柄重光剑,是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钟家小将军想要,谢信都没舍得相送,说要留着给他未来夫人当做定情信物。

然而无论对谢信来说这柄剑有多珍爱,都和林策无关。

别说林策已然身居高位,即便在以前未曾官居一品之时,同样是恣心随意的性子,从来只有他朝别人发火的时候。

“谢丞相。此处是我镇北将军府。”清悦嗓音隐暗雷霆之势,“你的佩剑既然落在我府上,我爱放哪放哪,爱给谁保管就给谁保管,轮不到你来我府上撒野。”

谢信是百年豪族谢氏的嫡孙,从小众星拱月,周围全是奉承讨好他的人。

宣武帝征辟他入朝为官,他只用了极短时间就坐稳相位,成为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即使朝中那些老臣,在他面前也得表现几分谦卑。

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高高在上地指谪他“撒野”。

他怔怔立在原地,额前碎发投下阴影遮挡了表情,只能见到眉间阴沉。

秋风摇落草木,树叶沙沙细响,凝滞的气氛几乎冻结出一片寒霜。

一片叶秋随风盘旋,飘落在肩头,似乎带着千钧之重,压出沉闷的呼吸。

过了片刻,谢信伸出手指弹掉肩上的落叶,抬起下颌时,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笑意。

他官高林策半级,此刻再一次表现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豁然大度,朝林策扬起嘴角:“方才是谢某失言,季宇勿要见怪。”

麒麟鬼面后的眼眸冷冷看着他,未置一词。

“谢某惹得将军不悦,”谢信毫不在意继续道,“作为赔礼,这柄剑……”

“逐月,”林策打断他,“去把剑拿来,还给谢丞相。”

“追星,送客。”

追星极少负责送客。

将军一旦下令他去送客,客人若不知好歹,再不自行离去,他会用自己的方法将人强行赶出将军府。

谢信无奈一笑:“今日暂且告辞,过几日将军气消了,谢某再登门赔罪。”

话一说完,没等到逐月拿剑过来,他已转身走向将军府大门。

站在一旁的孙有德重重叹了口气。

他送淮王出府,回来去了趟恭房,再来找将军,没想到会见到如此场面。

将军直接冲撞谢信,实非明智之举。谢信极有可能怀恨在心,阻扰淮王登帝。

可是将军护短,谢信蔑视逐月,他定然出言相帮。

这还算轻的。

若在朔方而非京城,将军说不定更为凶戾。

没过一会,逐月抱着剑回来,惊诧看向四周:“谢信人呢?”

林策冷淡道:“走了。”

“走了?那这剑……”

“你随便找个地方放着,他应该会再来取。”

逐月无话可说。早知道,她就不白跑这一趟!

……

谢信离开将军府,沿着正门外的大街走了一段,随后转入府邸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吹了一声口哨,一道黑影阒然出现,半跪在他面前。

微扬的嘴角瞬间垂下,悠然笑意从俊雅的脸上消失,压抑的怒气喷涌而出:“此前可曾有人来过将军府?”

负责监视将军府动向的暗探朝他禀告道:“淮王来过。公子来的时候,他才刚离去。”

“只是他找林将军说了些什么,属下无能,无法潜入府中探听。”

林策入住将军府之后,遣散了原本负责打扫的所有仆役——整个将军府都是他带来京城的镇北军亲兵。

谢信的手下至今未能找到办法混入府中打探府内情况,只能守在外面,监视来往动向。

淮王必然做了什么事,惹得林大将军心生怒火。

而他轻辱孟逐月,无疑火上浇油,撞上了枪/口,林策将怒气都撒在他身上。

谢信自嘲一笑,他从未受过这般闲气,可谁叫他耳根软,惧内,还不是只能受着。

他吩咐手下继续监视,随后走回隔着两条大街的丞相府。

***

悠远钟声敲醒华贵皇城,东方玉霞似火,点缀苍空。

气势恢宏的江山殿内,百官朝服依品阶班立,整肃庄严。

因年事过高,沉迷钻研长生续命之法而久未上朝的左相,也难得一见出现在朝堂之上。

恭王妻族是王家的人。虽然当年在安平公主的压迫之下,为了自保只能娶出身不高的王家旁支女子,毕竟姓王。

株连三族的谋/反重罪,自然牵涉到王家。

王谢两家乃南昭最鼎盛的百年豪族,枝繁叶茂,和其他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

廷尉上奏疏,朝太后,二相和三公启奏恭王遇刺一案的审理结果后,大司徒即刻出列,谏言此事乃恭王所为,王老丞相一无所知,王家不该因此获罪。

不少公卿纷纷附议,都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大司徒问向淮王,吴王和广湘王:“不知三位殿下意下如何?”

吴王的王妃也是王家人,还是王家本家,左相是他岳叔父,他自然帮着左相说话。

广湘王十分不快。装了二十多年忠厚仁义,和他交情匪浅的皇叔,为了争夺皇位,无所不用其极,出手狠辣处处想至他于死地。

纵使如今真相明了,他洗脱冤屈,但那几位世家公子死在他的别庄里。

他不辨菽麦,养了一群只会吃闲饭混日子的侍卫,暴露了自己的无能,再难得到世家支持,几乎已和皇位无缘。

这如何让他不恨不气。

何况一无是处,靠着妻族势力才得以封爵的吴王和他常年不对付,他巴不得这把火烧到王家和左相身上,让吴王也失去倚仗。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别人犯了事,法不容情,到了恭王这里,就要网开一面酌情处置?”

广湘王气恨道:“何况恭王豢养刺客,私铸军械,所谋不小。他将刺客养在自己府上,如此大事,恭王妃真的一点不知情?”

“本王以为,廷尉府应当再审一审恭王妃。这事说不准,还有别的同谋。”

吴王立刻讥讽:“广湘王的意思,谋/反一事,左相也有参与?”

恭王妃只是王家地位低下的旁支,吴王故意把她和左相强行牵扯到一起,小题大做,指责广湘王胡乱攀咬。

广湘王反唇相讥:“本王只说,让廷尉府审理恭王妃。至于究竟哪些人参与,严审过后才知道。”

“左相德高望重,自然不会参与谋/反。但保不准有宵小躲在暗处图谋不轨,左相一时不察。”

想要趁机削弱王家势力的人也不少,还有浑水摸鱼的,纷纷附议广湘王。

两方人又在朝堂上唇枪舌战起来。

大司徒揉了揉被吵得头疼不已的太阳穴,又问淮王:“殿下是何看法?”

周则意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南昭以法治国。”

他在此事中的立场,有着不上不下的尴尬。

当年宣武帝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亲姐,他的亲娘。并按律夷三族,夷了定国侯的窦家。

宣武帝未曾对安平长公主和定国侯留情,但对他这个外甥法外开恩了一回。

只褫夺皇室身份,贬为庶民软禁侯府,并未将他一同株连。

此刻他能站在江山殿内,也因为董太后以“稚子无辜”“罪不及家人”等言辞,说服左相和公卿同意他恢复爵位。

当年类似的情况再次上演,他高高挂起:“如何处理,全凭各位公卿定夺。”

淮王态度模棱两可,但没说应该按律处置恭王妃,众人自然将他视作愿意从宽处理。

三位周家皇族陈述完自己意见,大司徒转向了谢信。

如今两派争论不休,左相虽上了朝,仍要避嫌,右相的态度至关重要。

谢信眼中含着成算在心的笑意,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殿内另一侧,立于武将之列的林策。

身穿轻甲的高挑身影,英姿挺拔地站在光柱之中。熔金的阳光为他染上一层淡薄金边,宛如一把锋锐利剑,流转着华贵的寒芒。

恐怖的麒麟鬼面吓得人不敢直视,却又勾动闪避的视线,惹得人忍不住悄悄打量。

他安静地站在大殿一侧,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无端显出几分澄澈的冷淡和凉薄。

察觉到凝视自己的视线,林策蓦地抬起头,顺着视线回望。

谢信的目光和他隔空相撞,刹那之间,仿若光阴静止,耳边争执不下的喧嚣骤停,只有春风轻拂,繁花开遍。

“谢相?谢相?”

大司徒疑惑的呼喊将谢信离体的三魂七魄拉回。

凝神再看时,林策早已收回目光。

他无奈哂笑一声,朝大司徒道:“倘若恭王妃果真不知情,平白遭受牵连,何其无辜。”

这话的意思,便是想从宽处置,将王家摘出来。

既然右相都这么说,还未表态的大司马和观望的官员们即刻附议。

左相,右相和大司徒都打算大事化小。大局已定,旁人自然也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左相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对这个谢家后生的处世之道非常满意。

广湘王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一脸不忿地艴然甩袖。

吴王得意洋洋朝他勾了勾嘴,面露嘲笑。

因对恭王妃和王家的宽宥处置有违法理,为了找补,对恭王府其他人的量刑必定得从严。

除了恭王妻族,其他非王家之人,该砍头的砍头,该充军的充军,该贬为乐籍的送去青楼,恭王一案就这么尘埃落定。

只不过此案虽结,不少官员仍旧放心不下,不停追问廷尉:恭王府上的那些刺客,是否已经全部抓获?有没有漏网之鱼?

恭王自作孽不可活,却开启了一股不正之风。

这段时间,公卿们甚至不敢聚众饮酒寻欢作乐,生怕自己遇上刺客,遭受无妄之灾。

恭王虽毙,还有四个争位的周家皇族。谁知他们会不会效仿,也派遣刺客。

京城腥风血雨未歇,这淌水依旧浑浊不堪。

公卿人人自危,纷纷谏言将那些活着的刺客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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