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1/2)

到了傍晚,宝玉跟袭人商议说:“咱们晚上喝酒,大家取乐,不要拘束。具体吃什么,早点说给他们准备办去。”袭人说:“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大金刚)人,每人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儿每人三钱银子,她们有的假的不算(不知谁出的假的,是芳官吧),共得三两二钱银子,早都交给柳嫂子了,预备四十碟果子。平儿也给我们准备一坛绍兴好酒(周作人老家的)。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她们(指那四个小的)是哪里的钱,不该叫她们出。”晴雯说:“她们(那四个小的)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人!这原是表示一下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领她们的情就好了。”

宝玉听了,本心疼芳官等人没钱,于是笑说:“你说的对。”袭人笑说:“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顶你,你一天都过不去。”晴雯笑说:“你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的(从旁边怂恿我们俩吵架。”

宝玉说:“关院们吧。”袭人笑说:“不好,这会子关门,人到疑惑,再等一等。”宝玉点头。插一句的说,那四儿,本名蕙香,那次宝玉生气,生袭人的气,问到蕙香的名字,说“别没的玷污了好名好姓,明儿就叫四儿吧”。于是就叫四儿了,虽然后来不生气了。

到了掌灯时分,听到院门前有一群人走来。大家隔窗悄悄看视,果然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都带着箍),前头一个人提着大灯笼,(带着不祥的气息)。晴雯悄悄笑说:“她们查上夜的人来了。(查各处夜班执行情况的。)等她们一走,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上夜不是每人每天都上,轮班的,轮不到了,就回家伺候自己老公去。林之孝家的吩咐这帮人道:“都别耍钱喝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知道了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哪个敢?”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说不知道。

袭人忙推宝玉。宝玉就迎了出去,笑说:“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才能早起。不然起晚了,人家笑话说不是读书上学的公子,倒像是那挑脚汉了。”原来挑夫倒可以晚起,也舒服啊。说完,自己就笑。宝玉忙笑说:“妈妈说的是。我每天都早睡,平时你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都睡着了。今儿是吃了面,怕消化不好,所以多玩一会儿。”这时袭人奉上茶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说:“最近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四大金刚)都竟叫起名字来了。虽然她们是在这屋子里帮,但到底都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应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是偶尔叫一声也没什么,就怕叫顺了嘴儿,以后兄弟侄子们也学着,就惹人笑话了,说这家子人眼里没有长辈。”——长辈给个破尿壶,也比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珍贵,尊重这些丫鬟,就是给老太太太太面子,而直接叫人名字,是不尊重的,前面说过,比如说直接叫诸葛亮“亮儿”,那气得诸葛亮发光起来。

宝玉笑说:“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都是姐姐没离口。”替宝玉撒谎。

林之孝家的笑说:“这才好呢,这才hi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虚越尊贵。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也就是世代老仆,比如这林之孝家的,可能就是,按她意思,那袭人、晴雯也是了?这就跟未来交待的晴雯身世不符合,从前红玉说晴雯仗着父母撑腰子,那也是说晴雯父母是有些身份的老仆。后改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给了,轻易也伤不得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该有的行事。”所以,父母如果给你赠个媳妇,那也一辈子不敢扔,这才是孝。父母与子的关系,本是君与臣的关系。

说完,喝了茶,拿起手电筒,就说:“请安歇吧,我们走了。”宝玉还说:“您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经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叨唠不停,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本是排场宝玉,为什么说排场我们呢,大约,说宝玉叫尊敬这些金刚们管她们叫姐姐,那也就意味着要保持距离,这些姐妹们对宝玉也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可亲昵放肆。麝月说:“她也是好意的,少不得要常说着些。也提防着怕走了大样子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

可以这样说,林之孝家的这一番话,已经把礼法向这些青春自有发起的宣战的号角吹响了。不过,只有一点倒是不能怪林之孝家的,她倒最好没有参战。实际上,她此来说话确实是好意的,如果真能听了她的,防微杜渐,倒是好的。

于是,袭人领着大家把梨花木大圆炕桌摆上炕,麝月等人又搬果子,四十碟子。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热酒。宝玉说:“天热,咱的都脱了大衣服才好。”那就是把类似香菱穿的外面那层碉堡脱去。众人笑说:“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论理排座呢。”就是入席的时候跟主人来回说理排谁坐哪儿,这个总得穿着大衣服。宝玉笑说:“这么一安戏(就是这种礼让排座儿)就得到五更了。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平常有外人是没办法,这会子你们还怄我就不好了。“大家听了,都说:“那好,依你。”于是先不忙这上炕坐,都忙着先脱衣服,把外面的大衣服,从上身垂到下身的去掉。

大家都将正装卸去,头上都随便挽着纂儿,身上都是短袄长裙。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三种颜色的缎子拼成的小夹袄,夹袄,就是夹层上衣,这种三色小块儿很多,形如水田),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这固然上次洗头就如此)。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石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朵上单带着一个白果(银杏)大小的硬红宝石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确实美女了。)

于是众人都一一坐上来,四儿最倒霉,坐不下了,就近炕放了个椅子坐了。可见炕上人坐的多近挤。那四十个碟子,是一色白粉定窑的,里边山南海北,中国外国的好吃酒馔果菜。

宝玉说:“咱们也得行了令才好。”(不能像周老师那样。)麝月说:“咱们掷骰子看谁点儿大吧。”宝玉说:“没意思(是没意思,这个太简单)。占花名好。”晴雯说:“那得人多有意思。”小燕说:“那咱们就把宝姑娘林姑娘都请来玩儿。”袭人说:“这出门一闹,倘或就给巡夜的知道了。”宝玉说:“怕什么,三姑娘(探春)也爱喝酒,把她也请来。还有宝琴。”小燕、四儿二人只好去请。

晴雯、袭人又说:“她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她们来。”于是袭人晴雯又打着灯笼,出去了。果然宝钗说太晚了,黛玉说身体不舒服,晴雯袭人再三央求,终于来了。探春听了倒也喜欢来,于是又帮着请了李纨、宝琴来。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个桌子,这样方才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着暖气壁坐。”又拿个靠背给她垫着。袭人等却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坐了。黛玉却离桌远远地靠着背垫,笑向宝钗、李纨、探春三个管事的说:“你们天天说人家夜里招聚饮酒dǔ • bó,今儿咱们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呢?”李纨笑说:“一年就生日这一次,也不妨。”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签筒来,摇了摇,叫宝钗先抓,抓出一根,大家一看,上面画了一个牡丹,题字是“艳冠群芳”,下面小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牡丹漂亮但不骚荡,这就表达了宝钗美貌,但是不甚多情,但是也动人好看,自有大家国花的矜持端庄。下面还有注写的要求:“席上人共贺一杯,因此为群花一冠,所以听凭他随意命人,以助饮酒。”

众人看了,原来如此,既然宝钗是牡丹花,官儿最大,于是都按照签子要求,喝了一杯,然后听宝钗下命令。宝钗说:“芳官唱一支歌给我们听吧。”芳官听说,说:“既这样,大家喝了门杯才好听的。”于是大家喝了门杯,芳官便唱:

寿筵开处风光好。

刚一句,众人都说:“快打回去。这会子不用你来上寿,拣你唱的极好的唱来。”——呵呵,大家也想听时新的。

于是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唱罢。也真不容易,光背着歌词就难了。宝玉却一直拿着那个签字,口里颠来倒去念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这时宝钗又掷骰子,扔了个十六点,数到探春。

探春于是也抽了个签出来,自己一看,就扔到地上去了,红着脸说:“这东西不好,是男人们玩的。”袭人忙从地上捡起来,是一枝杏花,写注着:“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贺一杯。”

众人笑说:“我们家已经有了个皇妃,难道你又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一起来敬酒。探春哪里肯喝,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硬给灌下去了。探春不肯再玩这个了。史湘云拿着她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数一下,便该是李纨。

李纨摇出一签,一起看到,是一枝老梅,下写:“竹篱茅舍自甘心。自饮一杯,下家再掷。”李纨笑说:“这倒有趣,我自己喝一杯,不管你们了。”喝罢,就轮到旁边黛玉掷骰子。黛玉掷了一个十八点,数到是湘云。

湘云笑着,捋着袖子就伸手抽出根签来。大家看时,是一枝海棠,下写“香梦沉酣”,又下有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说:“夜深两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她逗趣于白天史湘云醉卧的事了,都笑了。湘云笑指着那旁边架上的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回家去吧,别多话了。”说的众人都笑了。大家再看那注说:“既然香梦沉酣,就不必再饮,只上下两家各饮一杯。”

湘云拍手笑说:“真真好签!”恰好上家是黛玉,下家是宝玉(宝玉黛玉之间倒隔着一个湘云坐着)。两人只得斟了两杯要喝。宝玉先喝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偷着帮他喝了。黛玉假装跟人说话,把那酒全折坐着漱盂里了。湘云就又掷骰子,掷了个九点,数去是麝月。

麝月摇抽了一签,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跟的旧诗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说的是:“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原诗全句是:“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蘼花大约是芦苇花,特点是不争春,开的最晚,它开了,春天也就完了。接下来,就该冒出荆棘乱草这些东西在墙头了。那就是,第一,三春胜景总要过去,第二,待黛玉、宝钗、袭人所有这些人物过去后,麝月却是最后一朵花,一直留着陪着宝玉。荼蘼不争春,最后轮到她。麝月就问这是什么意思啊,宝玉愁眉不展,忙把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各喝了三口,以充三杯,以送孟春、仲春、暮春三春季节。麝月又掷骰子,数到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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