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1/2)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去请安,见贾母高兴,就趁势说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最近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传染病),所以我就赶着叫她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回来,就赏她家配人去得了。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因为她们都会唱戏,嘴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黄色的戏词),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

贾母听了,点头说:“这倒是正理,我也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说:“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歪调。我冷眼看去,她事事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选妾只选漂亮的就行),但性情举止也要沉重的更好些。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都死劝的。因此,我就悄悄的把她的月钱增加到二两,未来就让收在宝玉房里(做妾),咱们且先不明说,一则因为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怕又说耽误念书,二则当了妾了,反不好劝他了。”

贾母听了,笑说:“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道她,岂有大错误的。那就大家先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也深知宝玉将来也不是个听妻妾劝的。我也不懂,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是搞不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但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总之一再暗表宝玉和晴雯等丫鬟们之间没有那个。

一时王夫人又伺候贾母吃了早饭,又说笑了一会。

待贾母歇午觉后,王夫人就唤了凤姐过来,问她最近吃药病情。凤姐笑说:“如今吃的是汤药。太太放心,我已经大好了。”王夫人看她精神不错,也就信了,于是就把驱逐晴雯一事对她说了,又说:“我前儿顺路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贾兰)这一个新来的奶妈,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她(漂亮的都不要)。我也跟你嫂子(贾兰的妈,李纨)说了,叫她出去罢了。况且兰小子也大了,都十三了,也不用nǎi • zǐ了。你大嫂子又告诉我,宝姑娘最近也出园子去了,说是陪着姨妈的病,等姨妈好了就进来。薛姨妈究竟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她这出去必有原故。别是咱们得罪了亲戚,就不好了。”

凤姐笑说:“谁好好的会得罪她?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是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她自然以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的,她又是亲戚,她也有丫头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她,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命人请宝钗来,跟她解释了前日的事以解她的疑心,又仍叫她照旧进园来居住。凤姐也这样劝说。宝钗陪笑说道:“我原是早要出去的,却是这样想的,一则是我妈近来神思大减,身边没有一个人陪着也不好。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也要成亲了,多少针线活计和相应准备,单靠我妈妈也料理不了。三则我这进园里来住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呆着,不如进来姐妹相处,作些针线,或者玩笑,都比在外头闷坐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都有事。况且姨娘(王夫人)这边这两年都遇上不遂心的事,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都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凤姐听了这篇话,就向王夫人笑说:“这话竟也是,不必勉强了。”王夫人点头说:“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一时宝玉又回来了,跟着老爹出去赏桂花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天可丢了丑?”(意思是作诗没做好,出丑了。)宝玉说:“没有,不但没丢丑,还得了好些赏。”于是把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六匣等等都拿出来了,是那边参与赏桂花的各老爷和客人们赏的。王夫人又问了宝玉一些话,都什么人在席,做的都什么诗,宝玉一一回答。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就说骑马屁股疼,要回去了。于是辞别忙忙地回园子来。

宝玉出了房门,麝月秋纹带着两个小丫头已经过来等候。宝玉同着她们往园子里走,进了园门,宝玉一边说:“好热。”一边就把外面大衣服脱了叫麝月拿去,只穿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就叹说:“这条裤子以后收了吧(别穿了),真是物件在而人去了。”麝月忙也笑说:“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晴雯的针线工夫是排第一的。

宝玉说:“我要走一走,可使得?”麝月说:“当然可以,还怕你丢了不成!”于是命那两个小丫头跟着宝玉等在这里,又说:“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再来。”宝玉说:“好姐姐,跟我走走再去。”麝月说:“我们去了再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官员出行的场面),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袍子和腰带,成了什么个样子。”宝玉听了,正中下怀,就让她们两个先去了。

他便把两个小丫头带到石头后面,也不怎么样,只是问到:“自我走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这一个答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说:“回来说什么?”小丫头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说:“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说:“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那晴雯偏不叫宝玉,想是恨了宝玉不能善始善终了吧。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的是糊涂。”又对宝玉说:“我不但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忙问:“你为什么亲自去看?”小丫头说:“我想着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她虽然受委屈出去了,我们不能有别的法子救他,只好亲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报给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意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她见了我,就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宝玉哪去了?’我就告诉跟老爷外出看桂花了,她叹了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下都完了心愿?’她就笑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命我去做花神,要我在未正二刻到任,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赶不上见面了。这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了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等回来时到房里留心看了钟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的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间倒都对合。”

宝玉忙说:“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个神,还有一个总花神。但不知她是做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秋天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说:“我也问了,她说是专管芙蓉花的花神。”

宝玉听了,不但不怀疑,反倒去了悲伤而生了喜色,就笑说:“那芙蓉花也须得她这样的一个人去司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去天宫做?)。虽然超出苦海了,从此不能相见,但也不免是伤感思念。”于是又想:“虽然临终没见着,如今且去灵柩前拜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

想完,就忙忙地回到房里,又重新穿了衣服,只说去看林黛玉,就一个人出园子来,往上次去的地方去了。到了那晴雯的“家”中,以为灵柩必停在那里边。谁知那晴雯的哥嫂见她一咽气就回报了进去,希图得些发送的例银。王夫人闻说,便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吧。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拿了银子,一面雇人抬往城外化人场去了。剩下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鞋和簪子环珮,约有三四百两银子的价值,她兄嫂都收了,作为以后过日子用的“钱”。这时正送殡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又返身进园子来。想回房里去,又觉得无味,就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去哪里,丫鬟回说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往蘅芜苑去,到了却见寂静无人,房子里都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忙寻见一个老婆子,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说:“宝姑娘搬出去了,交给我们,收拾打扫灰尘呢。”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只觉得满院中的香藤异蔓,虽是翠翠青青,却比从前仿佛凄凉了许多,更添出了伤感。默默出来,路上也无人,不像从前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旁边的流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却更只添孤寂。

宝玉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已经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已有媒人来求亲,探春也在有官媒婆在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都要散了。纵是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完,就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没回来。宝玉无奈,遂又垂头丧气的往回来。

此时,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渐渐向了黄昏,宝玉在园中凄楚孤行,走着,猛然看见了池上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欢喜起来,就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就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祭祀需要有祭文,想毕,忙跑回家去,借着灯下,用晴雯素日所喜欢的冰鲛绫一幅用楷字写成一篇韵文祭文,题名叫《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欢吃的东西,在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着,走出来,走至山石之侧,清月池边,于芙蓉花前,先行礼毕,然后将那诔文就挂在芙蓉枝上,于是泣涕念道: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说有那一干人嫉妒不能容晴雯之高洁纯美。)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比贾谊被人间污而死还冤);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上勺的外部下盍,造字)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再也听不到见不到晴雯了。)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瓠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这一篇诔文(祭文),堪称大观园之绝唱,古今英贤儿女之同挽歌,其思切切,其情总总,千贯千年,后通无穷。宝玉读毕,就焚帛祭以茗茶,犹且依依不舍。那丫鬟催促再四,方才转身,慢慢挨回。暂且无话。原故事叙述者所叙述的故事,自此基本全部告终。暂无原文真本的下回分解。

这里,回顾说来,那晴雯之死,整个过程宝玉没有出一言相救,一行动相助,但是宝玉其实是有些办法可以助她救她的,待我说说,看官看是如何:

第一,宝玉从前跟柳湘莲说过,自己在园子里,行动就有人知道和限制,想出去修修秦钟的坟或是祭奠,都不自由,又说,我虽有钱,又不由我使。通观宝玉全书,确实未见他自己拿出钱来,出去办什么事的例子。那就是说,家里虽然有钱,但他没有权用,要用钱,可以申请,但“不合理”的事,人家不会批。他总得来讲,是没钱的。所以,他无法派人带着银子出去,给晴雯置办一个较好的可以养病和生活的房子和空间条件。但是,他是可以支派一两个婆子出去,就是那婆子不敢,可以多许她银子,由这婆子出去服侍晴雯之病。第二,他可以偷着拿自己屋里值钱的东西,叫茗烟等人出去换做了钱,一样雇人赁房子来给晴雯居住养病并侍候,这虽不是长久之计,但可以渡过养病这一过程。另外,晴雯既然已经病了一段时日,那自然是有宝玉叫来的王太医之流的人在给她诊断治疗(可参考晴雯补孔雀褂得病期间),则可以令王太医出去继续给晴雯诊治。或者至可以央求让婆子把晴雯现在正服的药和一些燕窝什么的生活奢侈品从园子里给她送出去。

第二,宝玉不是有一帮狐朋狗党吗?比如柳湘莲之流,固然这些狐朋狗党不可靠,但也是可以寻一寻,求他们整个代为安置晴雯出园以后的住宿和治病之事。这是可参考的。

第三,上述办法都不行,还可以去求宝钗。宝钗和薛姨妈自是有钱,她们花钱,自己决定了就行,爱怎么花怎么花。托宝钗找她家铺子里的人,照看生病的晴雯,给予好的住宿和生活养病空间,总不至于连口像样的茶都喝不到,丢在多浑虫家受罪。宝钗虽然跟晴雯未见有什么交往,但这样人命相关的事,以她的为人,绝不会不救。

第四,宝玉可以跟王夫人去央求,说暂且推迟叫晴雯出园。甚至不许晴雯出园。当然这么做,是违逆了母亲的意思,但宝玉顾及晴雯之情,非得撕破脸跟妈妈去争,或者还有更好的办法,去求老太太贾母,贾母一贯骄纵宝玉,宝玉寻死觅活地求,她绝对不会不允——而且贾母对晴雯的看法,本来是积极和赞赏的。至少贾母可以让晴雯推迟出园,养好病再说。即便去找贾母,就惹了王夫人了,但为此一事,大闹起来又何妨。记得当初宝玉听说林妹妹要走,就疯了傻了地闹了一场,贾母如何珍惜,连别人姓林都不允许了。这次虽是为了丫鬟,但所求也不过是延救其活命而已,对贾母又有何难。王夫人虽然是最痛恨不守礼法,妖逗带坏自己儿子的人,但旨也未必在取了晴雯性命,不过赶快驱逐出去罢了。而且王夫人其实是个素来行善的,但说她不恤人命,却也过分,若有人求,当不致于此。

而实际情况是,宝玉没有对晴雯之撵出园在当场和事后出一言去相救,而出园后对晴雯的帮助,也不过就是平白去乘暮色看望了一下,袭人送去了些日用衣被之物而已。以前,宝玉因五儿被诬偷了玫瑰露一事要驱打了出去,尚且自污说是我偷的,相与援救,而那五儿本是与她素无关系之人,这里对晴雯却未见举动。

这里,我们也不能怪宝玉。其实,原故事叙述者既然要写晴雯被逐病死,就无法写宝玉相救相助。因为宝玉若救了助了,写的少了,敷衍了事,等于没写,写的多了,则必能救助成,至少有所补益,则晴雯又死不了了。所以,出于晴雯之死的过程的悲剧需要,就这么写了。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瑕疵,有其不合理的地方,因此就不利于对宝玉的刻画,而且实也不合宝玉素来之为人。

其实,在早期稿本中,写的是晴雯出园后就跳井自杀了。后来,把这一情节,改了给一个新造的人物金钏。其实写晴雯出园后跳井自杀,反倒更合理一些。因为,以晴雯那样的劳力者的体格,又是年轻,本不至于就这样病死,就算加了精神打击,也未必就病死,若是这样,中国的女子都这样身体脆弱,奇怪现在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反倒是,以晴雯的性格,非常猛烈,其出园之后,宝玉再四央求王夫人把她招回来,但王夫人从自己儿子的健康发展角度来讲,绝不能允(贾母就此也不能强王夫人允许)——这样是合理的,那晴雯见自己无法回园了,而她素来刚烈,心灰意懒,于是投井而死,以为对王夫人的报复和抗议,以及对宝玉之情愫之殉,这是非常合理的。而金钏,在贾府中并不什么牵肠扯肚之人,被驱逐了,不过就是丢了一份工作,为此就跳井死了,反倒却是牵强——就像宝钗说的,这样的糊涂人,死了也是糊涂。

不知为什么,原故事叙述者非要把晴雯的跳井死法,改掉(又舍不得扔,就造了个金钏扔给她),而让晴雯病死。大约也许这样悲剧效果更强?蠢物我不甚能体会。但是这样,则王夫人就变得可恶了,连个病人都不能放过和稍给喘息,宝玉也变得懦弱和似乎有些寡情和糊涂了。

当然,原故事叙述者也有苦心,前面造一个金钏,由这件事,使得王夫人从此发生警惕,时时过敏,生怕再有勾引宝玉之人,于是后面出来个晴雯,便不依不饶了,似乎有所顺理成章,否则不足以让她在未查到任何证据和发生任何丑事的情况下,就痛下驱逐的决定。但这个补益,所起积极作用,也不甚大。试图通过写出金钏之事,来对王夫人痛逐晴雯给予王夫人一些辩解,所起的积极作用,终不如王夫人逼死一个病人的造成的恶毒效果和印象,强。

原故事叙述者有知,我们当问他这件事。不过无论如何,这样写起了晴雯之死的过程,如何不让人揪心愤恚,大约效果自是好的。

王夫人把晴雯驱逐出去,确实是不分青红皂白,只是面试了一下,觉得是个不守本分妖荡勾引宝玉学坏的,败坏宝玉私生活和成长健康的人,但并没有去查证取证,看她到底是否个不严肃的浪**人,其实,也不需要查证,即便她不是个浪**人,但光凭长得很好,这一项,就可以驱逐她了。因为从长久计,留着长的很好的女人在宝玉身边,未免总是出事,除非她能证明她有袭人、黛玉、宝钗那样的虽漂亮但绝对端正可靠。所以,长的好这一条,再加上从前看见她在那里横行恣意训斥别人(别的丫头),就足够了。不需要调查她人品了。王夫人因为金钏之事和luǒ • tǐ女绣画荷包之事,已经高度敏感,绝对不能留任何可能勾引败坏宝玉的因素在其身边了。这王夫人大约也是可以理解的。王夫人还说过“妻贤妾美”,那就是妻子要贤惠,妾光美就行了,但她是反对这个说法的,因为这个人家的习惯,是娶妻之前先娶妾,由妾或这样的侍女先照顾孩子宝玉,所以对于妾,就必须也加上贤这一条要去。刚好宝玉又是个不学好不能自持的混世魔王,就更得要贤一点的妾照顾他了。

所以,王夫人筛检宝玉身边的人,就是以贤这一条。晴雯漂亮,又看上去有放荡的嫌疑,再加上以前曾看见晴雯骂人,那就可以归结为不贤,再加上王宝善家的调拨,说了晴雯的坏话。所以,王夫人不由得不对晴雯形成这样的印象。但她所缺的,就是好好调查查证一下,到底晴雯的为人如何。但是,我已经说了,单是美女长得好这一条,其实从严格守旧的王夫人看来,就已经够让她走的了——换了现代的家长母亲,怕也是难免这样,不许儿子跟过于漂亮的女孩亲密来往。失于调查,固然是不对,但也似乎不必要。试想,如果调查了,说是晴雯这人很本分,王夫人会照旧让她留在宝玉身边吗?——恐怕答案肯定还是不会,除非晴雯能做出来一两件向王夫人“告密”、“表忠心”那样的事,换的王夫人对她的彻底放心。否则,王夫人永远不会彻底放心的。

所恨就是王夫人对晴雯说的太过,说她是狐媚子,太伤情面,使得晴雯委屈愤恨,所以终于出去就跳井了,或者就加重病情而死了。如果有人好好劝慰一下晴雯,讲讲这些个道理,或许就能想得开。而王夫人说了那么伤人的话,则多半又出于王宝善家的调拨,以及当主子自在惯了的恣意。换了现在的普通人家,虽然她漂亮,看上去也有点妖,但并无实据,怕是不敢也不会这么说人家的。而王夫人却说了,这就是王夫人可恶之处。试想,若是宝钗根据自己的需要,也要驱逐类似晴雯这样的丫鬟,宝钗会当面对着晴雯说她是狐媚子吗?不知王夫人怎么搞的,从历来的行事举动上讲,本也不会这样,这里却这样说了,原故事叙述者也解释了,说王夫人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是人”,所以说话不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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