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1/2)

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山峦般重重压在头顶,倒吸的冷浸凉水含着冰渣,似乱刀刮割五脏六腑,浸得人每一寸肌骨都剧痛不已。

岸边声音嘈杂,模糊的人影乱作一团,鼎沸的人声却离她越来越远——无人朝她靠近,无人来救她。

这是程月璃落入寒冬腊月的湖水后,最后感受到的景象。

身体和意识在冬月寒潭中渐渐下沉,光阴渐缓,疼痛和死亡被无限放大,随后一切又渐渐归于黑暗。

……

程月璃再次睁开眼,眼前视物由模糊轮廓逐渐清晰,映入眼底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房内门窗紧闭,过于宽敞显得近乎冷寂。

墙角炭盆里燃着银丝炭,无烟无焰,将密不透风的房中烘得些微闷热。

香案上的镂空雕花玉香炉缓缓流淌出缥缈水烟,浓郁的瑞香混杂着淡淡的清苦药味,憋的人心慌。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云蒸霞蔚,花团锦簇。

可惜再美的梦境,终有醒来的那刻。

梦醒之后,面对的依旧是宽敞,闷热却冷寂的房间,恍如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华贵牢笼。

程月璃支起身,慢慢下地,缓步走向窗边,想要打算开窗,透一透一屋子的憋得人烦闷的热气。

路上经过雕花精美的梨木妆台,她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妆镜,光滑的镜面清晰映出一张人脸。

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如花似玉的年纪,正该张扬盛放的时候,却因为多年积郁的愁苦,眉间沉淀出几分难以散去的阴郁和躁怒。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气,本就尖削的下颌更显瘦削凌厉。

明明是身份尊贵的栖霞县主,家族势大,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几年,究竟遭了什么殃,硬生生把自己活成这幅鬼样。

程月璃倒抽一口气,吸到一半便觉肺腑仍然如刀刮般又冷又疼,后半口气只得缓缓吐出。

她别过脸,不再看向镜中,再次移步前往窗边。

手刚伸,还未挨到窗棂,身后房门发出一声吱嘎轻响,侍女秋心推门而入。

“小姐!”见到程月璃,秋心脚步一顿,激动之心瞬间溢于言表,差点没拿稳手上端药的托盘。

“小姐!你终于醒了!”

秋心赶忙将托盘放在桌上,飞奔似的快步小跑到程月璃身边,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持:“小姐昏迷了整整五日,大夫说,你要再醒不过来……”

……若高烧再不退,意识一直模糊,明日就得准备后事。

“幸好小姐你醒了……”秋心声音哽咽,音量越来越小,说着说着留下一行清泪。

程月璃被飞扑而来的侍女撞的小退一步,稳住身形后温柔抚上梳着发髻的后脑勺,柔声轻轻一笑:“别哭了。”

此时此刻,她无心去计较侍女的行止是否僭越。

她心如明镜,这几日,这个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侍女尽职尽责地照顾她,一如往常那般。

再加上对她再也无法醒来的担惊受怕,这几日,秋心也一目了然的清减了许多。

秋心是这世上屈指可数,真心实意在乎她的人。

“哎呀,我忘了!”秋心呜咽了一阵,激动的情绪总算平复,回过神来,“小姐几天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我马上吩咐后厨备粥。”

话音刚落,秋心已风风火火跑出房门。

不过片刻,又急匆匆回房,身后领着几个侍女,端上一碗热粥。

米粥清淡,不见荤腥,最上点缀着几丝翠绿葱花,散着淡淡米香。粥熬得溶,入口即化,热度也恰到好处,不凉不烫。

一看便知早已准备好,温在小火上,随时等着程月璃醒来,可即刻食用。

程月璃接过碗,小口喝下。暖粥入肚,总算稍稍驱散肺腑中冰寒蚀骨的疼痛。

粥喝完,府中女大夫赶紧上前把脉,随后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小姐高烧已退,既已清醒,便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身体依然虚弱,须得好好静养一长段时日。”

侍女们听到此话,心中高悬的大石暂时落下一半。倘若这位金贵的县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也没有多的时日可活。

一阵鸡飞狗跳后,女大夫带着二等侍女们告退,只留秋心贴身伺候。

喧闹的房中再次陷入冷清。

程月璃躺回床上,听着秋心朝她详细禀告这几日发生之事。

“小姐五日前不慎落入湖中,被禁卫救起之时,已昏迷不醒。”

“这几天小姐高烧不退,只能靠参汤吊命。皇后娘娘曾派御医来看过,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小姐自己转醒。”

程月璃半垂下眼帘,静默不语。

她是镇西大将军之女,已故岐国公外孙女,今上特封的正二品县主。

程家家世显赫,手握军权。程大将军半生戎马,和世子常年驻守边关重镇,在京中待的时日十多年来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月。

程月璃出生便丧母,当今皇后和其母曾是情同姐妹的闺阁密友,不忍她独自一人在将军府中长大,更怕主人常年不在府上,下人对幼小嫡女的照顾不尽心不周到,便将她接到中宫,亲自抚养,视如己出。

程月璃是皇后义女,有中宫这一靠山和家族的兵权势力,地位比嫔妃所出的公主还要高。

中宫是她的第二个家,皇城后宫她来去自如。

五日前,冬雪节,高门出身的王孙公子和世家小姐受邀入宫赏雪游湖,谁料中途出了意外,程月璃落入冰冷的镜湖水中,因溺水昏迷至今。

“柳惜然也落入水中,染了一场风寒。据说这几日五殿下天天前去探望。”秋心不满地嘟了嘟嘴,小声道,“可小姐昏迷不醒,五殿下未曾遣人来问过一句。”

她一介侍女,本不该对皇子说长道短,心中却实在气不过。

“小姐,”软糯语气带着超越主仆的亲昵,和亲如姐妹的真心,“你推柳惜然下水,怎么自己也不小心掉进湖里?”

程月璃身形一顿,怔了半晌:“我……推柳惜然下水?”

秋心没有资格陪同自家小姐入宫,所知的一切皆源自宫中流出的传言。

——栖霞县主想害柳侍郎家的女儿。幸好恶人自有天收,她因脚滑,也一同落入湖中,病得比柳家小姐还要严重。

见小姐如此反应,秋心疑惑:“难道……不是?”

她思忖片刻,瞬间反应过来:“这一定又是柳惜然自己唱的一出苦肉计!她,她怎么如此恶毒!”

程月璃抿了抿嘴,哼出一声无奈的冷笑。

此刻,她已回忆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要追溯到两年多以前。

栖霞县主脾气火爆,娇纵蛮横任性妄为的恶名,早已传遍京城。

是以家世显赫,却不受待见。世家子弟们对她又讨厌又害怕,唯恐避之不及。

她自小在中宫长大,和五皇子青梅竹马,对其生了情愫,丝毫不顾及女儿家端庄贤淑的体面,自己跑到今上面前,说要嫁他为妃,求今上赐婚。

这桩婚事皇后自然同意,睿宣帝也没有理由反对,五皇子却不愿意。

程月璃这样任性蛮横的性子,哪个男人敢娶?哪个男人会喜欢?

五皇子宋逐寻,心慕的乃是温婉可人的吏部右侍郎之女,柳惜然。

程月璃一心要嫁宋逐寻,宋逐寻一心想娶柳惜然,二人闹了两年,谁的婚事都没成。

睿宣帝无法说服儿子娶手握重兵的将军之女,又碍着程家的面,不能让儿子和柳家女成婚。

吏部右侍郎柳禹出身寒门,不结党不营私,以清正出名。这样的臣子最受皇帝喜爱,但柳家不是枝繁叶茂的世家豪族,远比不上兵权在握的程家。

睿宣帝断然不会为了这桩婚事,得罪驻守边关重镇的国之柱石,弄得君臣不和帝后不和。索性撒手不管,默不作声。

这桩闹剧拖了两年,早已闹得满城皆知。

因为此事,时不时传出栖霞县主心胸狭隘,善妒,醋性大,时常欺凌柳惜然之说。

一个特封的正二品县主,对上一个白身的侍郎家女儿,岂不随意欺压拿捏?

满城流言中,只有程月璃和秋心,以及柳惜然知道真相。

程月璃确实想过找柳惜然麻烦。

可她还没接近柳惜然,眼睛才往对方身上一瞪,什么都没说没做,柳惜然已经泫然欲泣靠近五皇子身边。

一副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模样,男人见了都心软。

五皇子本就心偏得厉害,笃定程月璃欺负了柳惜然,根本不信她的任何辩白,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还屡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于她,不留一点情面。

程月璃脾气急躁,不善言辞,如此一来更加狂怒不已,在宋逐寻面前越发面目可憎。

——柳惜然并非表里如一的温婉贤淑。

至少在程月璃眼中,她是个工于心计,长于演技的狠茬。

每次遇上柳惜然,吃亏的总是她。

可惜她百口莫辩,无人听,无人信。

世人眼中,她是神憎鬼厌,心思歹毒的蛇蝎,柳惜然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白莲。

五日前的游湖,她站在湖岸边,柳惜然靠近她,似是有话想对她说。

大概又是五皇子对自己有多上心,送了什么礼物之类的炫耀之语。

程月璃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懒得去听去看。

可不过片刻,她忽然感觉身后被谁狠狠推了一把,失衡站立不稳,猝不及防跌入湖中。

她在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挣扎,隐约看见岸上人影乱作一团。直到失去意识,也没人来救她。

此时听秋心说起,才知那日她和柳惜然一同落入水中。

宋逐寻想也没想,亲自跳水,迅速救起柳惜然。

等到宫中禁卫将皇子和柳家女从湖中拉上岸之后,才有人入水救出早已溺水昏迷的程月璃。

而这几日京中传言,是她推柳惜然落的水。

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流言出自谁之口,不必再多说。

柳惜然推她下水的那一幕没人看见,她解释不清。

自作自受的恶毒县主,沦为了京中笑柄。

2

程月璃溺水,昏迷多日,差点一命呜呼。

好在捡回一条命,只是大病初愈,需卧床静养。

这几日闲来无事,想了许多,一部分和五皇子宋逐寻有关。

她二人自幼相识,情窦初开后,一直对其爱慕不已,深陷情障无可自拔。

自从醒来之后,这几日再想到宋逐寻,却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甚至觉得有几分愚蠢可笑——她怎么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简直如鬼迷心窍,猪油蒙心。

那日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宋逐寻却在岸上抱着柳惜然,手忙脚乱地照顾她,对程月璃的死活全然不顾。

苏醒之后,她豁然想通。那些年沉迷的痴恋,似乎全都在那日冰封进了阴冷的镜湖底。

而另一部分,则是有关她的以后。

此前十八年,她活得浑浑噩噩,一心都扑在宋逐寻身上,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往后怎样过活。

若从现在开始改变……她忽然很想顺从自己心意,活出一番潇洒自在的模样。

“小姐。”秋心端着午膳推门而入,走到床边。

程月璃从沉思中回神,支起身靠坐在床头,接过递来的白瓷镶金碗。

喝了几口热粥,见秋心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微笑问:“一直看我做什么?”

“嗯……”秋心的头左右晃了晃,思索半晌,“总觉得,小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程月璃性格骄纵蛮横,眉间时常微蹙着一层急躁的戾气,是一副凶狠阴恻的面相。

而这几日她大病初愈,脸颊清瘦,脸色苍白不太好看,神色却柔和了许多。

舒展的眉宇透着一股淡淡的平静和慵懒的怡然,反倒比以前更为悦目了些。

程月璃无声扬了扬嘴,带着一点自嘲。

如今想来,以前的她,确实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而今时,糟了一番罪,心境倒是豁然开朗。

生死之外无大事。

经历了生死,还有什么事值得自己放心上。

程月璃吃完午膳喝过药,秋心询问:“夫人知道小姐醒了,说要和二少爷过来探病,问小姐是否方便。”

秋心口中的“夫人”,乃程大将军的续弦。

程大将军的原配夫人红颜薄命,诞下月璃后便入了黄土。

没几年,大将军另娶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女刘氏。

刘夫人为续娶的正室,按大衍朝的风俗,程月璃该尊她为母。

可程月璃承袭亲母爵位,是今上特封的正二品县主。

刘夫人之父官封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嫁入将军府后虽受封诰命夫人,比程月璃这个国公外孙女低了半阶。

按朝廷规矩,二人见面,她该给程月璃行礼。

何况程月璃还有中宫这座靠山,性格又蛮横,不可能受刘氏管束。

刘夫人住将军府主院,程月璃居西院,二人极少来往,关系疏远互不干涉,勉强维持着不争不吵的体面。

刘夫人从来不过问这个刁蛮县主的事,只是这回程月璃半脚踏入鬼门关,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事情与她完全无关,作为主母,也难以朝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交代。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探视一眼。

程月璃摇头:“就说我依旧体虚嗜睡,需静养,不宜探视。”

她和这个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任何话好说。

只想安安静静待在房里,不愿任何人破坏这份安宁。

她吩咐秋心:“若有其他人前来探病,也这么说。”

秋心点头,正打算离开房间,门外侍女敲门禀告:“宫里的郑公公来了。”

“不让任何人探病”这话程月璃才刚说出口,转瞬之间不得不披上外袍,吩咐侍女将郑公公迎入房门。

任何人她都可以称病不见,中宫来的人,必须得见。

不过片刻,主管太监郑应踏入房间,身后还跟着御医黄晃。

“哎哟,我的小祖宗,快躺好,躺好,别动,免得又沾染了风寒。”郑应一入门,见程月璃正要起身相迎,急忙上前阻止。

他将拂尘架到肩膀上,双手虚扶程月璃,满脸堆笑:“县主昏迷不醒,急坏了中宫,连带中宫这段时日也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几趟地着人询问县主病情。”

“听说县主有所好转,可以见客了,立马吩咐咱家前来探望。”

程月璃微微一笑:“多谢娘娘关心。劳烦公公回去后告诉娘娘,月璃的病已无大碍。只是仍未痊愈,怕病气传给娘娘,未敢入宫拜见。”

“过几日,月璃必当入宫亲自朝娘娘道谢。”

“不着急,不着急。县主好好卧床养病,便是中宫最大的安心。”郑应回头看了眼御医,“黄御医医术精湛,中宫特命他来给县主诊治。”

“前些日中宫送来的千年老参,应是吃完了。今儿中宫又命咱家带来一棵,另外还需些什么药材,待咱家回去禀告中宫,晚点一道送来。”

程月璃落水当日,皇后就急忙差了御医出宫给她诊疗,又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其荣宠可见一斑。

御医上前,为县主诊脉。

此前程月璃昏迷不醒,除了参汤吊命,他也无别的法子。幸好老天保佑,总算渡过危险,没有就此香消玉殒。

黄御医眉头微不可查皱了皱,缓声道:“县主既已转醒,便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身体虚弱,需长时静养。”

“这段时间还望县主平心静气,切莫轻易动怒。”

和府中女大夫的说辞一样——身体虚弱,安心静养。

开了几张补气养血的方子,黄御医便和郑公公一同告辞离开。

程月璃忽然叫住郑应:“辛苦公公特意跑这一趟。娘娘赏赐的药材,我用不完,堆在库房里也是浪费。”

“公公不妨带一点回去,权当月璃的谢礼。”

郑应一惊:“这怎么能……”

“有什么不能的。月璃不过借花献佛,公公不要嫌弃才是。”程月璃嘴角微弯,“公公伺候中宫多年,是娘娘最为信任的心腹肱骨。即便娘娘知晓,也不会怪罪。”

“月璃自小长在中宫,是公公看着长大的,幼时没少受公公照料。一点薄礼,聊表谢意。”

郑应登时愣在原地,心中惊疑:这个小祖宗,今儿怎么忽然转性?

栖霞县主脾气火爆,是个谁敢拂她意,就敢把鞭子往谁身上抽的主。宫人都怕她,见了她绕道走。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